裸岛对话分集剧情
这只是我在大一时随手记下的一点感触,并非影评。我和几个朋友每周末都会到阶梯教室看免费电影,这已经成了某种习惯。这次从片单来看,会有一部黑白片和一部彩色片。黑白片是一部日本的艺术片,彩色片是著名导演科波拉的电影。日本的片子叫《裸岛》,导演是新藤兼人,一个不太熟悉的名字。放映员介绍说这部电影是默片,底下唏嘘一片。电影本身没有多少吸引力了,能吊人胃口的是女主演,她是导演老婆。《裸岛》一开始,节奏就很缓慢,导演极有耐性,一点一点叙述着海中小岛上的一家四口的日常生活,居然并不枯燥。尤其是演到后半部,夫妇俩的大儿子生了病,父亲去镇上找医生一段,悬念十足,看得底下鸦雀无声,几十双眼睛全盯着屏幕。而且《裸岛》也不是默片,它有声音:有波浪声,风声,笑声,叹气声,只是没有对话(以后,《裸岛》成了一个专用词,只要放的电影罗嗦半天不展开剧情,我们就骂道:一堆废话,还不如那部不说话的电影)。巧的是下面一部电影就叫《对话》。之前我们就知道这部片子获过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,特别是导演科波拉的名字太熟悉了,这个拍过《教父》三部曲的导演几乎成了经典电影的代名词。因而对《对话》我们怀有浓厚兴趣。很快我就体会到希望越大,失望越大的深刻含义。先是开头那个臃肿衰老的男主角就已经让人大跌眼镜,接着是五花八门的窃听器弄的人眼花缭乱。各种花招乱舞一通后,好不容易看明白剧情,突然又冒出一个妖娆的女人,和男主角大演感情戏,我实在受不了,打了个瞌睡。一觉醒来,两人还是没完没了,当时的反应是真想撞墙。看来再好的导演也有失手的时候,只是可怜了眼巴巴盯着屏幕的观众。散场时发现坚持到最后的人寥寥无几,就剩放映员和几个朋友了(我们的意志十分坚强,不论多无聊的电影,都会坚持到最后。有次放《安德烈鲁勃廖夫》,也是看得人几欲撞墙。我们一边看表,一边咬牙:看在大师面子上,再坐几分钟。结果一坐就是四个小时)。回宿舍的路上,大家议论纷纷,我说第一部好,因为看第二部时我睡着了,放映员说他喜欢第二部,有深度,第一部太平直了。说着说着,到了宿舍楼下,议论也就结束了。再想到《裸岛》,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。那次放的是《一条安达鲁狗》,超现实主义的玄乎电影,看完后有个同学说这是生活吗?怎么看不明白?我想了想,把《裸岛》的碟借给了她,第二天还碟时,她说了一句:这才是生活。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是不一样的。记得有一次,放的是今村昌平的《楢山节考》。为了看这部电影,我们集体逃了晚自习,创造了班级逃课人数最多的记录。当时我们是抱着一种猎奇的心理,想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片子,居然会击败大岛渚的《圣诞快乐,劳伦斯先生》获得戛纳电影节大奖。但这部电影确实震撼了我(虽然中间被辅导员叫回去批了一通,有点影响情绪)。我们平时看到一只猫或一只狗,都只是看到它们与我们不同之处,比如猫狗可以到处拉撒,人不能,因为我们比它们高级,懂得文明。其实人一旦回到贫穷落后的环境中,脱去文明的外衣,人和动物没什么区别。在影片中,人的所有欲望都被放大了,比如生存的欲望。在贫困落后的情况下,为了节约粮食,楢山人规定,只有长子才能娶妻,70岁以上的老人要送到山上饿死。在楢山,偷粮食是最恶毒的行为,一人偷粮,全家都要被活埋。对于我来说,这样的生活是无法想像的,也是无法接受的。尤其到影片最后,儿子背母亲上山,一路上白骨累累,全是被饿死的老人的遗骸,我心里一阵阵抽搐,实在不忍再看下去。正难受时,突然听到角落里有轻微的哭泣声,我扭头一看,是负责锁门的老头,他一个人坐在那里,眼睛狠狠地盯着屏幕,泪水挂在下巴上,一闪一闪的。这个老头平时阴沉着脸,操着浓重的绍兴口音,看什么都不顺眼,经常在教学楼里大声嚷嚷。最讨厌的是,每次放映还没结束,就听见他甩着钥匙,一边拍着门,一边扯着嗓门大喊:关门!关门!震得我们心里怦怦直跳。我在校园里看到他,都要绕路走,但那天晚上,我看到老头,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。我和他只隔了几个座位,却像隔了好几十年,看似短短的距离,实际上是一道很深很深的裂缝。我不能理解他们那一代人,他也不能理解我们这一代人。在他眼中,我们是享福的一代,每天只知道吃喝玩乐,自由放纵,没有责任感和时间概念;在我眼中,他们是落后的一代,刻板固执,跟不上时代的节拍。但我忽视了,他们其实是苦难的一代,生活的酸甜苦辣反映在他脸上,是一道道深深的皱纹。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能与电影中的生活产生共鸣,而老头又把他的感受传给了我,也许我不能完全理解,但至少我明白了《楢山节考》中的生活是有真实依据的。最后一分钟,我的眼睛在老头和屏幕之间来回扫视的过程中,渐渐模糊了。我被老头内心的柔软感动了。话题回到电影上来,《裸岛》和《对话》之所以反差这么大,是因为它们是完全不同的电影。《裸岛》带有很强的实验性,导演似乎有意不用对话,完全用影像的冲突来推动剧情发展。有意思的是,这样做,反而增强了戏剧冲突,每一个画面都极有张力,所以《裸岛》并不枯燥。它反映的是真实的生活状态,外在的对抗形成了无限的纵深扩展。其实很多记录片也是这样做的,因为影像本身就有很强的说服力。《对话》则不同,它展现的不是生活的真实性,而是着力挖掘生活的欺骗性。对话在影片中不仅仅是在推动剧情发展,还是一种欺骗手段。导演的办法就是一遍一遍重复窃听器录下的对话,但观众不吃这一套,因为不知道他想通过重复来表达什么。直到最后,谜底揭开,才恍然大悟。原来是男主角错误理解,没能阻止一场命案发生。就像一个魔术,看上去很复杂,实际上却简单到了极点。科波拉以为自己很聪明,其实他在欺骗观众的同时,也欺骗了自己。如果把《裸岛》和《绿光》放在一起,会更有意思。前者是“说”的太少,一字不吐;后者是“说”的太多,像一个老人,絮絮叨叨讲着故事,讲述的过程拖拖拉拉,没有什么完整的情节。头一次看《绿光》会很累,影片中的人只有两种状态:走和停。只要一停下来,就是大段大段的对话,往往会持续十几、二十几分钟。试想一下,一个场景停在那里五分钟不动已经让人抓狂了,更何况是五分钟的几倍?但仔细看下去会发现,《绿光》和《裸岛》本质上是相通的,都是在表现人的一种生活状态。《裸岛》的冲突是外在的,是用行为上的对抗反映内心的冲突。比如有一场戏,我印象很深,丈夫和妻子每日用船运淡水,淡水是海岛上最珍贵的东西。一天在浇菜时,妻子因劳累不慎打翻了水桶,丈夫冲过去,一耳光把妻子打倒在地。这一巴掌不仅仅是行为的对抗,更是内心的挣扎(后来我在图书馆最底层的架子上,从一堆破书中淘宝似的找到了一本新藤兼人写的《电影剧本的结构》,其中附有《裸岛》剧本,剧本对这个动作是这样描写的:这一巴掌就是斥责的语言,也是爱情。果然大有深意)。《绿光》表面上看,人们交谈的过程很愉快,愉快中却充满了内心的对抗。一开始,大家坐在一起聊天,德尔菲(女主角)就显得与众不同,尽管她在不停地说,并没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她,说的越多,心里越空。原本德尔菲是谈话的中心,后来她渐渐淡出了谈话圈,最后选择了离开。对话在这部电影中是一种斥力,拉开了电影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。人生来就是孤独而又敏感的,却偏偏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,和各种各样的事物发生复杂的关系,本身就是无法解决的难题,只能自己去适应。我非常理解德尔菲,因为我也曾经历过一段敏感孤独的时期。上高三时,我总感觉自己与别人的想法不同。老师同学家长,没有任何人能理解我。教室对我来说是个很压抑的地方,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,我只是一个徘徊在集体边缘的人。下了课,女孩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,有说有笑,只有我趴在课桌上要么睡觉,要么发呆。其实我真的很想走过去,和她们一起聊天,可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我也尝试坐到她们身边,她们总会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一番,然后继续说笑。偶尔,我也会插上一两句,只有一两个人停下来看看我,其他人继续话题,好像我在自言自语。久了,我的内心也发生了变化,越来越自卑,别人的笑声在我听来,就是对我的嘲笑。下了课,我立刻冲出教室,远离喧闹的声音,心里才舒服一些。高三下学期,每次考完试,都要换一次座位,座位是班主任安排的。我无论和谁坐一起,总是很别扭。后来,总算可以按成绩自己选座位了,我就选第一排靠墙的角落。一方面我个子小,坐第一排不会被挡住,另一方面靠墙的角落又能给我安全感。刚坐下,一扭头,看到了一张单纯的笑脸——我的同桌是16岁的小童,班上最小的男生。和小童坐在一起的一个月是我上高三以来,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。在我眼里,小童就是个孩子,孩子是不会伤害我自尊的;在小童眼里,我和其他人也没有区别。正因为如此,我们可以在一起聊天学习,彼此没有戒备和隔膜。以前我在班上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,和小童坐在一起后,每到下课,我们总会聊上许久。无论是音乐、文学,还是军事、政治,我们总能找到话题。我才发现,其实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倾述的对象,他不会漠视我的观点,而会静静地听我说完,再提出异议。我和小童有时也会为一个问题讨论半天,但在讨论的过程中,我感到很快乐。对话对于我来说,不仅仅是交流的方式,更是一种情绪宣泄和自我调节,哪怕是一些很傻的对话。记得有一次,他叠了只纸船,我说他叠得不错。他却说这不是船。我说,把它放在水里不就是船了?他摇摇头,严肃地说,那和漂在水上的瓶子没什么区别,只有当它真正融于水并能驾驭水时,才是船。现在想起这些话,我会忍不住笑起来,但这确实是我高三最美好的回忆,它让高三最紧张的日子里充满了阳光。看到《绿光》,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。所以当我看到结尾,太阳渐渐落下,慢慢被海面吞噬,在最后一刻,挣扎着留下美丽的绿光时,我和片中的德尔菲一起流下了眼泪,那是上天对孤独心灵的慰藉,也是导演对年轻生命的关怀和包容。可是,和我一起看电影的老妈却很不屑,觉得德尔菲神经兮兮,比她还会唠叨,说白了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的变态心理。面对老妈的评价,我只能无语。不过,老妈说的也没错,但就是不能说的这么直白,那样的话,电影还有什么美感呢?这就是代沟啊!说到代沟想到一件有意思的事。前面说了,每次放电影,锁门的老头都要来喊一通,他一来,放映员就要跑到门口去和他解释。放映员长得人高马大,老头则又瘦又小,但真正理论起来,老头是仰着头,扯着嗓门地喊,放映员则是弯着腰,好声好气地说。本来反差就够大了,更绝的是,其实他俩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。老头是一口绍兴话,地道得一点也不含糊,猛地听上去好像说韩语,再仔细听听,还是不明白;放映员虽然也是南方人,但和绍兴还隔着十万八千丈,更何况他还有点口齿不清,别说是老头,就是我们想听懂他的话也很费劲。这两人站一块,那才是真正的“代沟”。其实放映员也明白,解释来解释去,反正只要拖时间,把电影放完就行了。以后,老头再来,他就慢悠悠地晃过去,叽哩咕噜说一通,边说还边看屏幕,根据电影的进度来决定是多说几句还是少说几句。看看快放完了,放映员冲老头点点头,再慢悠悠地晃回来,屏幕上也正好出现:END。这算是对话的另一种功能吧。此篇已公开发表。